冯老五记得很清楚,那一天的北平下着雪,他们的根据地短暂的驻扎回北平,迎接他们的便是这样一场鹅毛大雪。
铺天盖地,带着硝烟和未尽的轰鸣声,落了整个四九城。
后来的同僚们描述起那一晚的混乱,都带着唏嘘。
那一晚,冯庸在指挥所的沙盘上戳戳点点,将日军最近的行进路线清晰明了地横陈其上。他的同僚陈雪君今晚应当坐最后的一班列车南下抵达龙城,带着虚假的情报作为掩人耳目的幌子。
冯庸翻了一下自己的表,发现现在应当是列车离开北平的时刻。
与此同时,北平车站。
迟瑞从车站的调度室后走出来,看了看入站口,果不其然,他看见了陈雪君。
长时间掌兵的男人拥有精湛的枪法,即使在这种大雪纷飞的夜晚,迟瑞也能准确的通过风速来准确的调整自己的射击角度。
他向东望了望,那边是冯庸所在的指挥所的方向,迟瑞透过自己呼出的白气和落雪,并不能看见指挥所的灯光,可是他还是徒劳的瞥了一下,这才转过身来。
然后他从大衣兜里掏出枪,加快脚步跟上了陈雪君。
陈雪君被迟瑞三枪打死在从北平出发开往龙城的列车上。
那之后,迟瑞叛变日方,从此护国军的高层中再没有人会提起迟瑞这两个字。
他的存在仿佛变成了禁忌和耻辱,和那一晚的鲜血和大雪一起,被历史的档案封存,亟待后人翻阅。
冯庸当时就在指挥所的沙盘前,刚刚在龙城西南方向的一座山顶上定了点。车站的电话打过来,他被定点的小旗在手指上扎出了一个小口子。
“陈雪君死了。”这几个字让冯庸不觉得诧异,因为每一次任务和行动都会有伤亡,虽然他不想听到,但是发生了也只能接受。
随后内线电话打过来,里面的声音说,“迟瑞叛变了,人是迟瑞杀的。”
冯庸扔下沙盘就往北平车站赶。
他赶到车站的时候大雪已经停下来,陈雪君的尸体被运走,车厢里留有血迹。冯庸颓然地站在车厢里看着,头一次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迟瑞的居所人去楼空,主宅也只有他毫不知情的老母亲,上级将他的副官控制起来,可是后来关了几天,没发现什么,不得已只能将人释放。
冯庸坐在迟瑞曾经的办公室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他似乎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愤怒和失望,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达自己的伤心,所有的心情堆积在喉咙眼,卡得他无法呼吸。
喉头翻腾几下,最后只能不声不响地吐出口鲜血来。
冯庸抹了抹嘴角,想把满嘴的腥咸咽下去,可是越涌越多。那些血液从指缝间向外窜,到后来他终于受了呛,皱着眉头喷了满地的鲜红。
“……孑然一身,萧然四壁。”他站起身,环顾四周,从茶几的一个暗角处摸出来一个小茶杯,“……足以葬吾身矣。”
他认出来这个小茶杯,是每次自己跑到迟瑞这里蹭茶喝的时候迟瑞总给自己用的。不知为何,这个小东西被侥幸留下来了,冯庸就握着那个小器具,长长的叹了口气。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去过迟瑞的办公室,只是把那个小茶杯摆在案头,无论去哪,都一直放在身边。
后来孙如山他们要建立龙城情报处,冯庸就请命换了工作地点,连带着换了职位。
他不再想在北平呆了,那地界儿总会提醒他什么,他也不想再总带兵上前线了。
倒不是因为他怕死,与其在后方做情报,他其实更愿意诛倭寇,做那无定河边骨。
但是他又不想在战场上见到迟瑞,所获得的情报不够让他推断出迟瑞到底是否还活着,也不知道对方的职位和军衔在日本军队里到底处于什么位置。
于理,冯庸希望迟瑞死,希望这个叛变了己方的叛徒死无葬身之地;可是于情,他没忘自己曾经在迟瑞的对立面,他没忘彼此在战场上相见时,他心中的那种痛惜之情。
而如今,迟瑞还是说不要他就不要他了,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甚至没有一句道歉。
冯庸就觉得,大概自己直到生命终结,都无法原谅这个人,这种煎熬甚至让他觉得,自己如果真的在李庄战役中身亡了,倒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于是冯庸收拾了东西去了龙城。
他到达的那天龙城也在下雨,就像很多年前他去找迟瑞的那个上午。
大雨中,街边女人的旗袍都被模糊成艳丽的颜色,接他的车压过泥路,水汽显得分外茂盛。
冯庸就在龙城做起了情报工作。他自己作为后方的接线人,拥有很多的内线。那些不记名字的只有代号的英雄,通过很多方式同冯庸单线联络。
那些无名英雄生活在每个角落,有些可能就是不起眼的商贩,有些也可能是日本军方的高层将领。
冯庸知道有一个代号为01的人,他一直在通过很多下线,单线为冯庸和护国军传递情报。
那些情报有时在包烟草的纸上,有时会在一支钢笔的夹层里,有时甚至就是一段不明意义的话,但是几乎每次都可以非常准确的直指要害。
这些情报通过电报和方言传递给冯庸,然后由龙城这边传递给整个抗日前线。
冯庸在很多时间里,都在敬佩这些永远不消失的电波。这些电波会有断点,会有人因为被发现而消失。如果有长久不再出现的节点,这边的人便会明白,有哪几位英雄是被秘密处决了。
从那之后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也许在很多年之后,在战事完全结束之后,这些突然消失的代号才会被曝光于世,而人们到那时,可能早就忘了这些暗地里的危险和奉献。
但是冯庸知道——而历史会记住,哪怕只是两笔的提及,哪怕只是最后胜利宣言中的一句话,那就值得我们毕生努力,值得我们铭记死亡,继续前行。
危险始终如影随形,当冯庸拎着箱子在街边被日本兵带走的时候,他的脑海里想起这句话。
幸而那时他刚将情报传递出去,身上没有任何可能暴露行动的线索。
他不知道是哪一环节出了问题,也不知道自己方才传递的行动计划有没有出问题。
男人没来得及咬破自己后槽牙里的毒囊,就带着一肚子的忧虑,被带到大牢里,然后就像所有抗日战士一样,遭受了严刑拷打。
其实说严刑拷打说的多么轻松,被残忍地对待时,冯庸就想,人类还真是折磨自己的同胞更加有手段。
当然更多想的则是,让我死。
疼痛和烧灼感里,他恍恍惚惚的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李庄战场,那时他模模糊糊还能看见自己的心上人。
可是这次他的处境更危险,更加濒临死亡,却反倒无法看到迟瑞了,连幻觉都不曾有。
日本人想要从他这里撬出名单,因此留着他一条命苟延残喘。
冯庸听得懂日本人在说什么,他便更加确定是自己系统内部出了叛徒,真是可笑,手里握了一堆叛徒信息的自己,反倒是被人从心窝子里捅了一刀。
那一次事件十分严重,泄露的名单里官衔最高的便是冯庸。他带着那半条为了抗日留着的命,在日本人的大牢里受尽折磨。
终于在半个月之后,日本人好像失去了耐心,又或许觉得将冯庸杀掉,可以作为对抗日军的威慑。
总之他冯庸终于被日本人从架子上摘了下来,满身全是淋漓的血肉,唯一的好肉大概是手腕,日本兵就那么拖着他,一直把他拖到了刑场。
那是冯庸这半个月第一次见到太阳。
虽然是已经几乎消失在地平线的夕阳。
龙城长时间阴雨的天气竟然舍得在那一天放了晴,冯庸半跪在地上,脖子上是重若千钧的锁链,可是他一直在挣扎。
男人先是侧躺在地上,身上的血将刑场上的石子都染红了一大片,最后他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小鬼子,你爷爷我就是死,也是要站着的。”他的声带受了伤,也没力气喊话,就那么平平的说,带着满身的血污,站在如血的夕阳下,扯出一个笑容来,“老子就算跪着都比你们丫高。站起来比你们不知道高出去多少。”
他平视着前方,看见从那刑场大门外走出来一个身影。
冯庸觉得自己疯了。
可能是太久没见过阳光,他开始觉得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不然我怎么会看见迟瑞呢?
他控制不了自己,整个身体都在摇晃,血淅淅沥沥的向下掉,冯庸觉得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了。
可是他仍然睁着眼看着,看着自己阔别许久的爱人,穿着鬼子的军服,手里提着处决犯人用的枪,朝他走过来。
他就想呀,真是上天不开眼,我多年来一直是用你死了来告诫自己,这样才能腾出足够的自己来处理事情。
我抱着必死的决心甘然赴死。
可是你怎么能在我眼前再次出现?
你怎么能让我再次对这个世界产生留恋?
迟瑞站在那,他隔着整个刑场的距离看着冯庸。
身旁的日本人在说什么他听不见,多年练就的冷硬皮囊好好的呆在脸上,让他可以同日本人正常交流。
他能听见这些人说着污言秽语,将自己面前已经没有一处好肉的男人贬损得如同一只丧家之犬。
他甚至还可以跟着附和。
可是他藏在面具下的自己再一次活了过来,冯庸身上的鲜血气息被龙城湿润的风吹到他面前,然后天竟然开始变阴,很快便大雨倾盆。
仿佛是天公替迟瑞流泪,这雨这样大,天地都下的一片斑白。
有人给他撑了把伞,男人就拎着处决冯庸用的枪,站在伞下看着雨中的爱人。
如果还可以称之为爱人的话。
迟瑞就那么看着冯庸,他没有向前走,没有动,大雨哗哗地打在刑场上,把冯庸身上的血污全都冲刷下来。
血色在那人的脚边形成小泊,然后那汪血水流了过来,汇集到迟瑞的脚边。
冯庸抬起头,他稍长的头发挡住了原本英俊的双眸,就那么站在大雨里,在这场为他送行的大雨里,哈哈地大笑出声。
“来吧。”冯庸盯着迟瑞,仿佛要在临死前将这个男人所有的模样都刻在心里,“你爷爷我此生没有什么大遗憾了。”他拖着锁链向前走了两步,“要非说不甘心的事儿,一是没看见你们这些小日本儿的灭亡,二是我媳妇的嘴我到现在就只亲了一回,到现在,爷都没来得及和他说一句我稀罕你。”
的确是没来得及。
家国不等人,死亡不等人。
冯庸原本觉得自己可以体体面面对迟瑞袒露一次心迹,哪成想到最后了,都没来得及。
迟瑞站在那儿,他往前挪了一步,这使得他整个身子也站在了雨里。他身后的鬼子嘟囔了两句,那意思是为什么不站进来。
迟瑞轻轻开口,“他是个英雄。应当用相同的礼遇送别才行。”
然后男人转过身,站在漫天的大雨里,再一次同自己满身是血的爱人对视,“君为英雄。我可否再送君最后一程?”
迟瑞就那么看着冯庸,古井无波的双眼里没有表情。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如果多年之后有人可以过着安稳的日子,可以拥抱着自己的爱人不必用舌尖品尝生离死别的苦楚。
那么我们的牺牲就值得。
那些最后都没来得及说的道别,黄泉路上你便等我一程,等我一字一句地对你讲完。
如果来世的灵魂还能遇到,还能再说一句话。
我一定回应你。
冯庸挑着嘴角,铁链在地上划出沉重的声响,他撑着自己走到迟瑞面前,将自己的胸膛顶在迟瑞的处决枪的枪口前。
他就那么低着头,目光紧紧的盯住了迟瑞,他看不见那眸子有什么,迟瑞的眼睛里映得全是自己。
“小鬼子,来。给我个痛快。”冯庸将满嘴的鲜血都啐到迟瑞脸上,“手可别抖。”
然后迟瑞面无表情地扣动了扳机。
“嘭。”枪声响彻了刑场,远处树上躲雨的鸟被惊飞,消失在天际。
冯庸的眼睛瞪大,然后颓然倒地,血在他身下蔓延开,像是一朵盛开的牡丹。
迟瑞收起枪,看也没看倒在地上的人一眼,对旁边的人讲,“这个人的尸体放去停尸间,给个体面的地方。他喷了我满脸不吉利的鲜血,我稍晚要自己处置。”
迟瑞顶着冯庸的鲜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关上门,缓慢的眨了眨眼,颤抖着抬起自己的右手,然后从一边抽出一支钢笔,狠狠地冲自己的手心扎了下去。
男人忘记了泪水应该怎么流,他甚至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刚刚枪杀了自己爱人的心痛。
迟瑞无声的向下扎,嘴巴微微张开,他瞟到镜子里自己的样子,脸上冯庸方才喷出来的血一半干涸,一半被大雨冲淡,越发显得自己形容可怖。
人走到了心碎的极点,是真的流不出来眼泪的,迟瑞就这么握着这只钢笔,已经无法同自己自处。
他长时间积攒下来的情绪被冯庸方才的死彻底击溃,如今他能感觉到为了做日军的卧底而藏起来的自己正在分崩离析。
“你杀了他。”迟瑞的内心反复和自己说,“你能感觉到子弹破开胸腔的感觉,他的热血溅到你手上。”
“你努力了这么久,救了那么多人,都救不了自己的爱人。”
“多么无能啊迟瑞。”
迟瑞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想不明白自己这么久的间谍生涯为什么就没有帮冯庸做出一点回圜的余地来。
在这冯庸被关押的半个月里,他试了无数种方式都没有将人救出来。
他如今已经看不得自己的代号,那个01代号仿佛就是嘲笑他的笑脸,而冯庸的死变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个人的垮掉不是大张旗鼓的哀嚎,如果一个人和你说“我不行了。”那他还有救,因为他还知道喊疼。
可是迟瑞的崩溃,是那种悄无声息的。
他握着那根钢笔站起来,双手和地板都布满了黏腻的鲜血。
男人曾经无数次和冯庸说过,别让我看着你死,哪怕你自己死在战场上,我去给你敛骨,这都是我可以接受的。
青山埋忠骨,他迟瑞明白这个。
可是冯庸偏不,命运偏不。
残忍到把枪塞给自己,让自己扣下最后的扳机。
在这次事件前,他就已经做好了很多种退路。
那些方案是为冯庸准备的,包括将人活着带出去,或者是将遗体带出去。
如今迟瑞深知自己只能将遗体带走。
只能抱着自己爱人的骸骨,让他魂归故里。
在当初和自己的上级联络时,迟瑞就已经明确表明,一旦营救冯庸的任务失败,他自己的精神状态可能不再能够支持自己继续从事01的卧底生涯。
因此迟瑞开始烧掉文件,处理所有应该处理的事情。
他仿佛又回到了他离开的那个雪夜。
北平下着雪,他将原本要投奔日军的同僚陈雪君三枪打死在列车上。
为了给陈雪君这个原本光明磊落的军人一个体面的结局,他甚至从遗体身上摸走了所有的通日证据。
从那一刻开始,关于这个陈先生死亡便都是自己的错误,他也至此变成了“叛变”的罪人。
从此,在他没有结束任务之前,将只有孙如山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隐藏在那个雪夜里的秘密,可能就要等很久的时间才会被揭露出来。
不过这没关系,迟瑞从来没担心过这些。
他自己的坚持和信仰从未变过,也从未担心过自己的身前身后名如何,盖棺定论就由别人去做,这对迟瑞没有任何影响。
只不过委屈了冯庸。
迟瑞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因此也就不敢给冯庸留什么念想。他甚至希望对方可以娶妻生子,在乱世里拥有一个自己的小家。
迟瑞在日军的这些日子里,一直通过一个人与护国军单线联络。
直到冯庸被捕。
迟瑞才知道龙城情报局竟然是冯庸在管理。
他烧掉最后一份文件,把满掌的血都抹在桌子上。
这时候正处午夜,是第一班轮岗的间隙。
他拿上军车钥匙,后军营后方开了车,开去停尸房。
迟瑞把冯庸从台子上拖下来,因为要过关卡,他没办法将冯庸好好的放在位子上,只能平放在后座。
这时他感觉到一点不对,因为手下的人虽然已经满身冰凉,但是却没有僵硬。迟瑞小心翼翼地摸上冯庸的侧颈,竟然感觉到一点跳动。
虽然呼吸几近于无,但是那一点跳动告诉迟瑞,冯庸还活着。
迟瑞几乎欣喜若狂,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脑子不够用,只能先开上车,停到营地边缘。
关卡的日本人被迟瑞救过,见到他开车出来,冒出一点怀疑。
迟瑞用日语和他解释,这个中国人的尸体冒犯了我,因此需要被处理掉。
那日本人打量了一下迟瑞,看见迟瑞衣领上的血迹,这才半信半疑的放他出了门。
迟瑞开着车没走多远,就听见身后传来巨大的爆炸声。
他方才在军火库旁边撒了汽油,将蜡包的白磷放在一边。
等到那一层蜡融化,白磷自燃,就会引燃汽油。
他僵硬的脸终于挤出一点笑容,随后将车速提到最快,闪进了龙城窄小的弄堂里。
迟瑞几乎是抖着手把冯庸从后座上抱下来,跌跌撞撞地抱到秘密的诊所里。
男人已经说不出话,他的喉咙仿佛是被堵住了,见到了医生一下子跪下来。
诊所的医生是护国军嫡系,见到迟瑞怀里的冯庸就立刻瞪大了眼睛,随后发现他竟然还有呼吸,这才赶紧送去抢救。
那一晚的兵荒马乱中,日本人的军火库炸了个大口子,冯庸在满城的硝烟中被医生抢回来一条命。
迟瑞坐在那里,脱下了那层令自己厌恶的皮,久违的穿上了长衫。
他就那么握着冯庸的手,坐了一晚。
后来冯庸被接回军队医院,这一次他比之前昏迷的时间更长。失去了身体里几乎一半的血液,浑身上下遍布感染的伤口,高烧不退。
而迟瑞就站在他的病房里,看着自己的爱人被所有医生摆弄。
他手上留下了很深的伤疤,几乎没人敢相信他竟然自己能完全把手掌扎穿。
迟瑞也没和别人说过这件事情,包括他怎么带冯庸回来,包括他为什么回来。
他被所有人用枪指着,沉重的手铐如今用到了他身上。
那些曾经的同僚在路过迟瑞的时候都露出憎恨的眼神,甚至有人将口水直接啐到男人脸上。
而迟瑞就那么扬着头,嘴角带了一抹笑意,被关进了阴暗的牢房。
直到孙如山给了批复,恢复迟瑞原本官职,他才被放出来。
但是迟瑞就没去报到,直接回到病房——他一直在等冯庸醒。
医生后来带着新奇和侥幸的对迟瑞说,幸亏冯先生的心脏与正常人的位置稍有不同,因此子弹在胸腔翻滚,伤的更多的是肺部,巧妙的避开了所有可能造成大出血的主动脉。
迟瑞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甚至连自己的后事都想好了。冯庸不在了,他就随着一起去,到时候这一枪到阴曹地府再还。
可是冯庸如此幸运,迟瑞如此幸运,在所有的死局里突然搏得了一线生机。
冯庸醒来的时候是一个清晨,迟瑞趴在床边睡着了。
他醒过来先是看到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顶,可是通过这个脑袋顶他就能认出来是迟瑞。
男人的记忆仍然停留在刑场,因此一把拔掉了手上的针头,抓起针就抵住了迟瑞的脖子。
“别动,动就杀了你。”冯庸仍然在颤抖,动作牵扯到伤口,让他疼得钻心,“放我走。”
迟瑞没动,他甚至怕自己的挣扎会让冯庸进一步扯到自己的伤口,只能说,“好……你别动。”
这时候等在外面的副官听见了声音,推门进来,看见这一幕吓得大叫,“我的天,冯先生你在干什么,医生!医生!”
冯庸这才觉出点不对,他发觉自己是在后方医院,而这里并不是日本人的地盘。
“霁明,放松……你现在是安全的。”迟瑞握住冯庸的手,轻轻的放下来。
然后站起身看着医生和护士处理残局。
等到所有都处理好了,所有人都出去了。
迟瑞站在冯庸面前,蓦地落下泪来。
他就那么睁着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泪水不停的下坠,碎在发黄的床单上。
至此,他终于知道如何哭了。
冯庸看着他,就像当初在刑场上一样,他看着这个自己又熟悉又不熟悉的男人,“你是谁。”
他轻轻的问。
迟瑞跪下来,轻轻的向前挪了两步,说,“静中楼阁深春雨。”
冯庸的眼睛忽然就瞪大了,他嘴唇颤抖着,握紧了迟瑞绑着绷带的右手,轻轻接上了下半句,“远处帘栊半夜灯……”
这句话是当初代号为01的内线,每次传递情报时说的暗语。
冯庸看着自己久别重逢的爱人,他用双手捧住了迟瑞沾满泪水的双颊,“是你……是你……竟然是你……”
迟瑞闭上眼睛,“我们同在。”
冯庸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开口,“迟先生,冯老五有一句话觉得现在一定要说了。”冯庸的眼眶也红了,“我心悦你。”
迟瑞看着他,突然就开始疯狂的点头,男人凑上前去,轻轻的稳住了冯庸因为失血而变得苍白的唇,然后才说,“我也是。”
即使时势推着人向前,那些未曾开口说出的爱,险些就要泯灭于尘埃。
但是那些通向光明的坎坷路,总要有人先要一跃而下,哪怕背负骂声,哪怕最后盖棺定论时都不一定有一个英雄的定名。
可是仍然有人前赴后继,仍然有人不辞而别,那些告别或许都来不及说,就当是炮火代替我同你说对不起。
若能再相逢,那一定是最好的时代,也一定是最好的结局。
青山依旧,即使过尽千帆,你我仍然携手同行。
是为幸运。
【吾梦·完】